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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聽八方」我與唱機|李皖

2024-08-29 11:16:22 10

1977年,紅旗二小改回了原名——民主路小學。學期末,全省舉行了第一次統考。那是我最感困惑的一次考試:有些題型從沒見過,尤其語文,我在從沒想過的問題後面寫下我深深疑惑的答案。
放假前那一天,依照慣例,返校去學校領成績單。大家紛傳著一個訊息,傳到我這裡,我覺得不可能是真的:我考了雙百分,是全徐州唯一的。
下午,大隊輔導員孫秀英老師帶著我和王衛紅到彭城照相館照相,她說照片要放大了掛出來。我是“學習標兵”,王衛紅是宣傳隊獨唱演員。她唱的《繡金匾》,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每唱到“三繡周總理”,就有淚水從她眼中湧流出來。
照相一直照到了天黑。徐州最有名的照相師蔡師傅,不斷變換著佈景,作出各種指令。我不會笑,怎麼逗都不笑。王衛紅會笑,笑靨如花,她可真是神奇。
走出照相館,我父親站在門口。原來,他擔心我出事,從學校打聽了一路找來。淮海路上樹影搖曳,路上只有我們幾個。我們慢慢走上淮海路大上坡,左轉繼續上坡,轉入民主路。父親和孫老師熱切地說著話。他總是分外謙卑,側頭躬身的樣子,像是自己矮下去了幾分。
暑期過去,我們從三(2)班變成了四(2)班,教室從一樓中部換到東頭第一間。開學第一課,照例是班主任講話,快下課時,詹俊傑老師叫我趕緊去大隊部,說孫老師在那裡有事找我。
我從後門走出去。陽光直射進走廊,瞬間有些晃眼。我走進陽光中,又走進陰影深處。大隊部在大樓中間,孫老師見到我,示意我一起到隔壁去。這是一個狹長的小屋,窗子對著小操場,進門左手有個矮櫃。矮櫃上擺了臺銀色的金屬儀器。挨著它是隻藍色手提箱。手提箱右邊,靠牆立著一排黑膠唱片。
孫老師在矮櫃前站定,轉身對我說:“從本學期開始,學校廣播臺交由同學管理。這是一項光榮而重要的工作,大隊部決定,由你擔起這項重任。”我很想立正敬禮,說“保證完成任務”,又覺得場合不太對,只兩腳挪了挪,迎向孫老師的目光,點了下頭。
“首先要開啟放大器。”孫老師按了下儀器左邊的按鈕,上方有盞黃燈亮起來。我注意看這放大器,左上角鑲有賽璐珞的“紅燈”二字。餘下的立面,左邊有兩個插孔,上方各有旋鈕;右邊並排有兩個更大的旋鈕。放大器背後,連線著數根電線。
矮櫃是黑檀色的,與我們的課桌椅同色。孫老師開啟櫃門,取出帶底座的話筒,連上左邊插孔。然後拖著線,穿過對面的體育室,將話筒擱在靠窗桌上。
手提箱蓋掀開,是臺唱機。唱機我在電影中見過,國民黨女特務要跳舞時,它就會出現。孫老師把最外面一張唱片拿下來,取出,放在唱盤上。
下課鈴驟響,大樓裡一片桌椅移動聲。然後是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各班從一樓二樓湧出,經過體育室旁邊的出口,到大操場上排隊。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過後,校園安靜下來。教務主任黃書文出現在體育室窗外的講臺,開始講話。講完話,全校做廣播操。我觀察著孫老師的操作,才知道話筒聲、大喇叭聲、廣播操音樂聲,都來自這間屋子,是這樣操控出來,心裡有一種獲悉了某種秘密的隱隱震動。
第二節課後,是大課間,有15分鐘自由活動。我依約再次前來,在孫老師指點下學著各項操作,為課間活動播放“歡快的音樂”。然後,我就“擔起這項重任”了。
第三節下課鈴一響,我就舉手向算術老師王樹堂告假,一路小跑著跑進廣播臺,播放《眼保健操》。樂聲響起,“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的女聲響起,我同時聽到外面的大喇叭聲和眼前唱片上如遊絲般的聲音,也第一次看清了那四句我從來琢磨不透的口令,原來是:“第一節,揉天應穴;第二節,擠按睛明穴;第三節,揉四白穴;第四節,按太陽穴、輪刮眼眶。”
幾天後,所有老師都知道了我的任務,有時會示意我提前去廣播臺,這樣就可以在上午第三節或下午第一節下課鈴響的一刻,無縫銜接上這《眼保健操》。有時老師忘了,我就自己悄悄起身,從後門溜出去。沒過多久,我的身體裡就像自帶了一隻鐘錶,往往我把裝置開啟,把唱片放上唱盤,下課鈴聲就響了。
最初的一個星期,早晨,把唱針放上《第二套全國中小學生廣播體操》的唱盤後,我都會走進體育教研室,面向操場,做早操,像內心裡有個律令一般。第二個星期之後,我便不這麼做了。
這是一天中最寂靜的時刻,整個操場,一千多名師生,都在陽光裡,動作整齊劃一。除了大喇叭裡廣播操的口令聲,沒有別的聲音。西側正對太陽的平房,反射著陽光,牆上“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十字標語,比其他時候都更閃亮。我看著操場上全校師生整齊劃一的動作,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
我往往靠著桌子,站在體育室窗子深處。我留意到我們班,宣傳隊的女生格外出眾,動作上有更舒展的美感。然而整個看上去,所有人又差不多是一樣的。我有時會會意到頭頂的楊樹,雖然看不見,但聽見了它們一陣陣的喧響,看到楊穗和楊樹葉子落下來。楊穗走直線;楊樹葉子隨著音樂,像是在空中走著彎彎曲曲的小路。
樓內空空蕩蕩,與外面像是兩個時空。有時我會走出體育室,爬上一樓半,爬上二樓,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一間間教室門敞開著,似乎能看到剛經過的時光。有幾本課本掉到了椅子上,地上有幾支鉛筆,一塊橡皮站立著,像是剛停止滾動。我並不敢多停留,總是一邊走,一邊掃視著窗戶外的佇列,看他們也像是一格格在移動。
廣播臺的工作,最有趣的是大課間15分鐘,可以自由放些唱片,一邊看窗外同學們自由活動。一開始,我選那些從沒聽過的。於是有好幾天,學校好似變了一個學校。但很快,歌聲重新恢復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和《共產兒童團歌》——其他那些歌曲,實在是不好聽。唱片其實沒什麼選擇,加到一起不過十來張。我是自然就知道,《國歌》《國際歌》《運動員進行曲》《歡迎進行曲》……這些唱片,都是不適合隨便播放的。
那是一臺半舊的“中華牌”唱機,整體呈象牙色。不鏽鋼的唱盤,上覆藍色膠皮。左下角是轉速旋鈕,盤面刻著16、0、33⅓、0、45、0、78,正向反向都能轉。除了78轉的一張《國際歌》,所有的唱片都是33轉。在不廣播的時間裡,我有時會關上音量,在屋裡聽唱片上那些遊絲聲。有時,我用16轉聽它們變得遲緩、嗚咽、像是哀哭的音,又用45轉和78轉,聽那變得飛快、滑稽、似瘋狂追趕的尖細歡唱。
播放工作需要精準,一點錯都不能犯,開大會尤其如此,各項程式均對照著議程,提前在心裡過一遍。我做得最好的是“奏《國際歌》”,通常,這是大會最後一項。《國際歌》的合唱版不在開頭,是在第二首,78轉轉速非常快。
我會提前把唱片放上去,關掉音量,讓唱針落在第一曲末尾。聽遊絲般的樂聲轉成了沙沙聲,我立即將唱機轉速旋鈕旋至“0”,讓唱盤停下,再將音量調回正常。
當聽到楊啟明校長說:“全體起立,奏《國際歌》!”我立即將唱機轉速轉至“78”。沙沙聲過後,前奏完美響起,再沒出現我以前曾在開大會時聽到的前一曲的尾巴聲或唱針的刺耳刮擦聲。
四年級就這麼過去了。暑假,我們院子裡的大群結婚,是一個星期天,王姨家請來了做喜宴的廚師和放音樂的師傅,中午不到就忙活起來。一臺與我們學校一模一樣的“中華牌”唱機,連線著一臺“紅燈牌”收音機,就在我家前面空地上,組成了臨時廣播站。天氣很熱,放音樂的師傅戴著白手套,將才“解放”不久的整套《劉三姐》,迴圈播放。來賓們進了院子,都會停下來看稀奇,看這從沒見過的唱機。
夜幕降臨,王姨家門裡門外燈光通明。院子裡也扯了電燈,宴席擺在露天裡。在賓客的鼓譟聲中,王姨有點扭捏地站起來,臉上泛起兩朵紅雲。那是我頭回知道她有那樣尖細的小嗓,會唱那樣的小曲兒。
晚上我問媽媽:“王姨是從舊社會來的嗎?”媽媽有點兒詫異,沒聽明白,我又問了一遍。媽媽說:“哦,不,哦,我們……都是從舊社會來的。”
轉眼又到開學,我照例每天到廣播臺擔負我的重任。一天清早,我剛取出話筒連上,孫老師領了一個女生進來,對我說:“這是四年級的陳新同學,你帶帶她。你要準備升中學了,以後廣播臺由她接手。”
按孫老師的安排,我帶著陳新又工作了一週。陳新是四(4)班的,我以前沒注意過。她扎一根小短辮,衣著整潔,不怎麼說話,臉上有別的女生沒有的沉靜。
2024年5月26日
作者:李皖
文:李皖編輯:謝娟責任編輯:舒 明